“献给所有
被谬神牺牲的灵魂。”
——Cronvinous,第四纪元237年
序
众生皆恶,众生皆罪。
行邪术者横行于世,而凡夫俗子愚钝不觉。
诸世界悉入混沌。至善高天无人问津,九渊地狱熙熙攘攘。
故于此荡涤万物,灭度苍生。
轮回之流浩浩荡荡,纵千万生灵屠戮殆尽,亦恒河沙数去其一耳。
光阴易逝,凡躯摧折,唯圣主永恒。
“唯圣主永恒。”
第一卷:翡翠之森
纳提林的深冬是白色的。
永无止息的暴风雪在空中咆哮着,瓢泼一般地从天上倾泄下来,把天地染成一片白色的剪影,似乎在宣誓它们对这片土地的主权。即使是一向挺拔的雪松,在北国国王的面前也只能低下头。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旅人,在暴风雪的肆虐中也会轻易地迷失——只有自幼与这片土地相伴的森林精灵们才能在这骤雪中行动自如。
可今年这场雪似乎比往年还要剧烈。除了少数游侠出去例行站岗放哨,居民们都待在城市里,这座人口不多的城市竟难得地显得繁华。
平日门庭冷落的商店前,那位常常失踪的店主正向路人展示着自己从旅途中带回的纪念品;几个没有排班的哨兵坐在“冷杉洞”酒馆的门口,互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八卦;路口的转角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一群孩子围着一件侏儒制造的机关玩具。
克林维站在院门口,拿着一个棕色的羊皮纸袋,四处张望着,等待面前的几辆马车过完。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悉悉卒卒的响声。随着某人“麻烦让一下!”的呼喊,一大堆积雪从天而降。克林维抬头一看,发现某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自家树屋的树枝上,原来是不久前被米雅莉带回来的男仆。
“.…..奥尼尔?”
“主人,真真真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人类法师正抬着右手,似乎正在施展什么移动物体的法术,一旁的半空还飘着一堆积雪,吸引不少路人回身旁观。
“……以后记得用温和一些的方式。”
“好、好的,主人。”
奥尼尔停了一下,又扯出一个笑容,似乎想让自己那张布满伤疤的脸显得更惹人喜爱一些。
据说他原本是隶属于魔法组织“奥法庭园”的学者,因为在实验事故中炸伤了一名前来旁观的贵族而被定罪。依照法律,外邦人——实际上是指帝国境内所有非精灵出身的自由民——伤害帝国公民要赔偿五百金币,出不起的就只能被卖为奴隶。很不幸,奥尼尔并不是个富有的人。克林维并不清楚他后来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米雅莉从来没有像访问过矮人城市、并带回来一件“礼物”那天那样愤怒过。不过在卡姆索拉居住的这几个月里,奥尼尔的性格明显有好转,不像原来那么自卑和抑郁。
克林维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吧。况且米雅莉还在自然圣所等着自己呢,最好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克林维加快脚步,向西北方走去。
…….
如果你问那些造访过森之子城市的人,什么景物留给他们的印象最深刻,你会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也许是那些郁郁葱葱、如同菌毯一般铺满城市的植被,也许是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的天然木墙和建在树冠间的一栋栋房屋,也许是从高等精灵身上很少感受到的友善与热情。这些答案各不相同,但总有一样东西会名列其中——
自然圣所。
它是森林精灵宗教生活的核心,翡翠庭园德鲁伊议会在世俗世界传播自然信仰的桥梁。通常是城市中最粗壮、最茂盛、最有历史感的古树。德鲁伊们在此修行、静思、进行祭典。虽然自然圣所的选址往往在城市中心,但也有不少例外,比如说卡姆索拉的这颗红杉树。
它静静地坐落于城市的西北角,红褐色的树皮上篆刻着一层又一层的皱纹,似乎在诉说着它的历史。数十米高的树干笔直而修长,只有少数几条分支,像一位朴实而利落的老人。
就在去年的最后一天,这颗树迎来了第十一个主人——新任纳提林德鲁伊,米雅莉·语月。她是前任纳提林德鲁伊科尼安·风崖的学生,不久前科尼安就任北方大德鲁伊(翡翠庭园议会在尼萨利亚北部的最高首领),她则因为出色的表现被晋升,填补了职位的空缺。
出于个人经历和工作上的诸多原因,身为游侠的克林维与她十分相熟,此次前来也是为了交付不久前的委托——调查翡翠森林中的不明污染。经过几天的搜集和整理线索,他已经大概有了头绪。
“这里的景色还是老样子啊……不知道翡翠庭园的北方总部有没有红色的树。”
克林维踏入古树的树洞,沿着螺旋形的阶梯向上走去,在第三层的一扇门前停住,轻轻推开了它。
然而映入目光的并不只有熟悉的精灵女孩。在米雅莉的旁边,一位看起来成熟得多的高挑女人坐在木椅上。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地说着什么。克林维目光上移,发现了她发丝间露出的圆润耳廓——毫无疑问,她是个人类。但奇异的银色长发、画满符文的长袍和右眼中闪烁的六芒星却给这个答案打上了几个问号。
他本想等客人离开后再进去向米雅莉汇报,但就在这时,米雅莉像是注意到了克林维的存在,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他。人类女性也回过神来,跟着看过去。
“你的同事?看起来像个游侠。”
“他就是克林维·风崖,我老师的养子。您不记得了吗?”
“是吗?和以前差距不小呢。” 银发女人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像是在细细地端详。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克林维有些无所适从:“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了二位的谈话……?”
“当然不用了,孩子。我正打算找你呢。”
这话整的克林维一头雾水,只能求助似地看向米雅莉,希望她能把这事解释清楚。注意到他云里雾里的表情,米雅莉轻笑了一下:“好了,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这位是洁拉女士,或者更广为人知的‘圣银贤者’。”
已经是下午了,阳光从西边倾泻下来,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小小的树屋。老旧的红杉木散发着暖洋洋的香气,让人想要坐下来,慵懒地喝一杯下午茶。
可屋子里的人没有一点想要休息的样子。
克林维结束自己的汇报,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人:“以上,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证据和其他一些可能有用的物品也在这里。”
会议桌上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虽然外形有些像盘虬的枝条,但看到青紫发黑的外皮和横生在上面的几只诡异眼状物,没人能想到它产自森林。
洁拉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本笔记,在某一页上写写画画这什么。米雅莉则拿起一节“树枝”,对它施放了一个法术。片刻之后,那东西变得漆黑。米雅莉皱起了眉头。
“它的污染肯定不是来自主物质界,也不像域外那些不明存在,倒是有些灵魂界的气息——不算至善天的话,就只剩妖精之旋或地狱海了。”
她看着空中浮动的魔法灵光,若有所思:“虽然它散发着鲜血的气息,能够把亡灵给排除掉,但也可能是喋血的邪龙妖精领主…….靠法术的话,我只能判断到这一步。”
“你说的是‘靠法术的话’?”克林维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异样,向她问道。
“是的。因为从逻辑上讲,地狱海的可能性要高得多。这几年谁一直想入侵尼萨利亚来着?”
“.…..恶魔。确切地说,是魔族。”
“如果这样的话,也能解释它那不纯的一丝混合气息。毕竟魔族人也不是真正的恶魔,只不过是承载了恶魔力量的类人生物罢了。”米雅莉若有所思地说。
537年,一群邪教徒打开了逆界之门,使世界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为了更牢固地控制这些工具,地狱之主将自己的力量“赐福”于恶魔崇拜者们,将他们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魔族这个罪恶的族群就是这样诞生的。
“把自然伤害的那么严重,真是,太过分了。”克林维想到当时森林深处的景象,不由得攥紧右拳:“我们要怎么做?”
“既然已经清楚了污染的来源,当然是分析它是如何造成污染的,然后找到清除污染的方法。”米雅莉回答。毕竟,类似的情况在过去也有不少记录,基本都是如此解决的,熟悉历史的她自然知道。
“对不起,我冒昧能不能打断一下?恐怕这次不是像以前一样只靠净化法阵或药剂就能解决的。”
沉默半天的洁拉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思考了一小会,拿出那本笔记,把其中一页摊到桌子上:“你们看这里。虽然污染经常伴随着自然生物的变异或堕落,但这次情况不同。”
克林维和米雅莉向那里看去。虽然笔记的排版有些凌乱,但不影响阅读。右上角写着几行字,是刚才的对话记录,旁边粘着一只变异昆虫的标本;左侧书页上似乎是一些类似日记的文段,主要讲了洁拉来到卡姆索拉途中的一些事;而靠下偏右的地方是一张手绘地图,“恩达之眼”的位置被标上了一个非常明显的问号,旁边还有一行注解。
米雅莉飞快地浏览着日记上的文字。突然,她在右下角停住了。
“这不可能!”
“虽然这种状况很罕见,但我不认为依照帕欧斯方程式推导出的结果会有问题。即使我有一个变量值没分析出来,它的大致图像也不会变化——很明显,能量的分布导向这一结果。”洁拉心平气和地描述着自己的判断。
“但如果从元素相位的角度分析,这里明显有火和风的错位情况,呈分散之像,而不像你写的那样是不间断的。”
“无意冒犯,但是在计算这一块,我认为法师更专业一些。不过你的自然神术在解决更加细节的一些问题上更优秀——如果只靠自己,我得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分析出能量来源。”
你们可不可以说明白一些?
克林维根本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所以那个不一样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咳咳,简而言之……”洁拉发现自己把他忘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次污染不是有限的外来因素造成的。污染的核心在森林深处,要先解决掉污染核心,才能按照常规方法处理。”
“而且,根据波动图像曲线分析,它应该是某种被诅咒或者不洁的生物体,似乎还很强大。”
所以说要战斗了是吗?
一旁的米雅莉摊摊手,似乎在反问:你说呢?
繁茂的森林中,四个人行走着。
积雪的兽道旁是一棵棵冷杉——它们的树干上布满了不自然的枯斑,不少本应很健康的枝条从上面脱落,洒得满地都是枯枝,被踩得嘎吱作响。虽然今年冬天十年未有地寒冷,但也不至于让这些百年古木如此垂头丧气。
随着探索的深入,周围的景象渐渐地产生了变化。这里的植物没有像外面那些树一样枯败、衰老,甚至比以前更加高大茁壮,但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树上的绿叶显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翠,饱满的好像要溢出水来,让人联想到多汁的毒苹果。
克林维在最前方负责探路,米雅莉和洁拉跟着他。奥尼尔则跟在队伍最后,一脸不知所措——本来要前往森林的人只有米雅莉、克林维和洁拉,但是米雅莉坚持认为人手不够,非要把他带上。带上就带上吧,反正他本来就是一名法师。
虽然这个队伍有三名施法者,但并不存在不平衡的问题。米雅莉是德鲁伊,主要作用是治疗队友,而她的动物形态变身则可以承受相当一部分的伤害。奥尼尔身手灵敏,还非常熟悉手弩和短匕的使用——虽然一名法师学这些看上去没什么意义,但却使他不至于失去近战能力,以至于法术用完就束手无策。洁拉则完全符合对法师的刻板印象,利用魔法攻击敌人。
经过两天的准备,他们在第三日早上进入翡翠森林,现在已经临近黄昏了。
“依照我和洁拉的推测,第一处污染源的所在地就是前方五里左右的阿尔森湖。”米雅莉拿着手绘地图,指着森林外围的第一个红点。
“你打算一鼓作气直接干掉它?”克林维斩断拦在前方的一根粗藤,回头问道。“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里是最后一个还算安全的地方,我们最好在这里扎营,等第二天再去挑战那什么污染源头。”
“我们可没打算这么干。”米雅莉瞟了他一眼。“别太低估施法者的冒险常识。”
“所以我们在这附近扎营?”
“当然了。我估计污染源比较难以脱离水下环境,也就是说它无法离开阿尔森湖,我们在这里是比较安全的。”米雅莉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背包,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食物。“——储火匣在谁那里?”
“——在我这边。””洁拉从自己法袍上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纹有火焰图案的小盒子,顺便看了一眼怀表:“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左右。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按照商定好的方案从现在休息到明天凌晨,这样不会错过白天的时机。”
米雅莉接过储火匣,轻声念道设置好的咒文,将它放在地上。储火匣的盒盖弹开了,里面喷涌出大量火焰。她把带来的食物放在铁盒里,架着它放在火上,又用一块干木板罩住四散的香气,防止它吸引野兽。洁拉在一边布置防护结界。
“女主人,让我……让我来吧。”沉默多时的奥尼尔看到米雅莉亲自动手,有些不安。
“你和克林维身手好,优先去外面警戒——我们两个可不擅长潜行。不要老是把自己定位在‘仆人’上面,我和克林维都更希望你能成为冒险中可靠而忠诚的队友。”
奥尼尔停了一瞬,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走到营地外侧站岗去了。
翡翠之森是如此繁茂,以至于今夜的满月连一点光斑都没有投下来。树冠之下便是一片漆黑,阴影中不时传来悉悉卒卒的响声,如同警告一般。营地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被撒上一大捧灰,连帐篷都被临时盖上几根藤蔓遮蔽——如果森林里只有普通野兽,火光确实能起到恐吓作用。但对于被污染的生物来说,这只是猎物在愚蠢地暴露位置。
奥尼尔拿着手弩和短匕,隐藏在营地附近的一颗矮树上;米雅莉变成巨鹰,停在更高的枝头。依照预定方案,每次守夜都由一名战士和一位施法者共同协作。奥尼尔不知道自己用匕首的水平能不能比得上真正的盗贼,但米雅莉也不是普通的施法者——这应该算互补吧。他想。
他手中的这把匕首是前主人给他的奖赏——好战的矮人族在被尼萨利亚帝国吸收之后爱上了奴隶角斗这一项活动。最初,凭借自己的施法能力,他在比赛中的战绩还比较优秀。后来兴许是其他“参赛”的奴隶主觉得不公平,又或者是这群人只是想增添一些趣味,他在比赛中被要求减少魔法的使用——失去唯一的攻击手段,不就是让他去死吗。
好在主人还心疼那点下注的赌金,在两个赛季的期间命令一名半精灵盗贼教给他潜行和暗杀的技巧。兴许是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奥尼尔表现得很不错。配合一些最简单的黑魔法,他能够从阴影中突然现身,在敌人猝不及防之时给予致命一击。
他被角斗爱好者们称为“幽影的死神”。什么呀,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胆小鬼罢了。参加角斗的奴隶早晚都会被这个鬼地方耗死,只不过是早几年或晚几年的区别。可他却连把匕首指向奴隶主、能死的有点尊严和意义的勇气都没有,只不过是在麻木地用武器割开更多无辜者的喉咙。
算了,不要想这些,专心放哨。
奥尼尔把匕首插回腰间的皮鞘中,继续专注地观察着周围。
突然,远处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有点像脚步声,但是更加轻快、剧烈,还能隐隐约约“咕叽咕叽”的怪声,像是粘液滑动。
它混着时断时续的潮音,不断往这边靠近——奥尼尔几乎立即反应过来,那是第一个污染之源的异动。米雅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从树冠间飞起,远远地眺望着。
阿尔森湖依旧安稳如常,倒是附近的一处溪流的上方飘着黑雾。米雅莉本来想再飞高一些,但当她准备降落在树顶时,那里传来了奇怪的尖叫。
那尖叫声是急促的女声,掺杂着啜泣和吼叫,甚至透着几分愤怒。森林的地面似乎都在随之颤动,惊起一大片飞鸟。米雅莉似乎也被它影响了,从半空摔倒地面。
克林维和洁拉也醒过来,走出帐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米雅莉解除动物形态变身,灰头土脸的站起来。
“对对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女主人!”看到克林维的目光投向米雅莉,奥尼尔连声道歉。
“不是你的错。我刚才也受到了影响——我们精灵似乎对它很敏感。”克林维判断道。
“那声音里好像饱含着对森林被破坏的愤怒,”米雅莉拍拍身上的灰,整理好衣服:“不过似乎还有一点……类似于自责的感情。”
就在那一秒,米雅莉、洁拉和克林维的脑海中同时浮现了一个词——
“森林的保护者,树妖精。”
破晓的光芒从天边透出,映在艾森河上,将河水染成金色。
这条原本平静的溪流此刻却翻着巨浪,一排接一排地涌向西边的阿尔森湖。高涨的水波挤在窄小的河道上,争先恐后地前进着,像是一支要踏平敌军的队伍。时不时有被污染的水元素仙灵从巨浪中显出身形,蠢蠢欲动地窥望着四周。
“——Ayira carrida!”
洁拉抬起手,口中念念有词。伴随着咒语,一道寒冰构成的利刃从她的指尖射出,袭向一只来犯的水元素,将它冻成冰雕。
以那只水元素为中心,一圈凛冽的寒气在几秒内便扩散到了附近的水面。那些狂怒的波涛突然静止了,凝固在半空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然而这一侧的冰牢刚稳定住潮水,后面的浪花便跟了上来,狂躁地拍击着冰面;有些甚至想直接从这层屏障上越过去,与前面的急流会师。
“大家快离开那里!”
一道巨浪突然从他们身后升起,又剧烈地砸下来——好在大家都及时闪开了,没有人受伤。
“水元素的操控?”刚刚站稳的洁拉反应过来,转身问道米雅莉——精灵一族本来就是由实体化的水元素仙灵转化而来的,对于这类生物的气息非常敏感。
“是。而且不太常规。”米雅莉平静地说。
突然,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一阵阵冰层破碎的声音,像是被破冰锤砸了一样。嘎吱,嘎吱,冰面上生出无数道裂纹。它们急速地向四周蔓延,速度越来越快,分部越来越密集,最后彻底把冰面击碎成无数片。
一根巨大的、深色的、有些像章鱼触手的东西从水下冲出。它比周围的许多古树还要高很多,粗壮的触须足足有一人宽,灰色表皮上布满紫红色的不详纹路,在昏暗的凌晨散发着点点幽光。它绕了个圈,缠住前方的一颗大树,用力一绞便将它轻松掰断。崩裂的木屑洒落在空中,落得满地都是。
“我禁止你破坏树木,以森林守护者的名义!!!”
就在那棵树被折断的瞬间,一个饱含愤恨的声音传来,与之前的尖叫如出一辙。
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就是树妖精的呼喊了。难道她遭到袭击了?克林维看向米雅莉,后者向他点了点头,似乎肯定了他的想法。
可她在哪里?——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击败眼前的巨型怪物——如果没想错,那应该就是污染核心之一,只是不知道它的本体藏在哪个地方。克林维又不由自主地盯着它冒出来的位置,可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河水、无尽的浪涛和飘散的飞沫。
“Quell’ya bellzera!”
在克林维思考问题时,奥尼尔率先出击了。他端起法术书,一股黑色绳索从里面冒出来,顺着右手所指的方向冲向触手,试图将它捆住。
那法术似乎生效了,触手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奥尼尔合拢指尖,试图通过收紧绳索将它搅碎——然而污染之源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就在绳索收紧至极限的一刹那,另外两根相同的触手突然从河水深处长出,从侧面袭向奥尼尔。与此同时,克林维松开拉满的弓弦,几支带着自然气息的破魔羽箭划破空气,插入到其中一根挥动的触手中。
虽然箭对触手柔软的躯体并没有太大作用,但还是使它分了神,让奥尼尔躲开了。
“该死,”克林维低声咒骂道。“这鬼东西必须要贴身砍才管用!”
新生触手似乎想趁法术松懈的时机救出它被困的同胞,但它并没有成功。一条巨大的山岭白狼——米雅莉的化身——一个健步冲上前,凌空起跳,准确无误地抓住触手较细的部分,一口将它咬断。
触手想要去追击米雅莉,焦躁地翻腾着,却刚好被她引导至一个合适的位置。在触手即将碰到白狼的一刹那,克林维从后方现身。不过这次他拿的不是长弓,而是双刀!
他略微附身,挥动右臂,对准触手中段狠狠来了一刀——触手的紫色表皮上顿时多了一道深深的裂口,黑血从里面不停地涌出。同时,跃起的白狼又如法炮制,暂时缠住了另一根触手。
见状,克林维抓住机会,将左手中的利刃也捅进它的伤口中。邪恶的肢体应声而落,坠入汹涌的艾森河水,被浪潮吞噬。
另一边,洁拉已经准备好魔咒。伴着奇异的咏唱声,一道银色火焰从魔法阵中喷薄而出,包裹住即将脱困的那条触须,将它连同缚索一起吞噬。
银色火焰还未消散,几道黑光便紧跟着显形,袭向仅存的那条触手,在击中目标的下一秒散成浓雾,缠绕般附着在上面。混乱之中,一抹绿影掠过,带刺的荆棘毫不犹豫地刺穿它的躯体,紧紧绞住——最后一条触手也败下阵来,无力地掉在地上,扭曲几下后就安静了。
“……结束了?”
看上去是的,没什么问题。但属于游侠的直觉告诉克林维,这一切没有这么简单。
像是验证他的怀疑一样,艾森河的水流突然加速,围绕刚才触手伸出的地方形成漩涡。就在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浮上来。
水流、水流、水流。
无数条水流倾泻而下,被裂开的巨口吞噬,然而它却还像是不满足一般继续索取着更多。终于,吞下去的水流有了些回馈,随着齿轮转动似的咔嚓声,一块带有焦痕的破碎晶体飘到空中,三根比之前还要大一倍的白色触手冒了出来。就在晶体的正前方,几根细小触手束缚着一个人影。
她留着浅绿色长发,有着像树皮似的褐色皮肤,一双金眼里写满迷惘和无助,瞳孔缩小着,好像还没有适应从水下到空气中的急剧转变。
整个战场的气氛都改变了,空气中充斥着自然气息,让米雅莉和克林维感到格外地亲切。
朵莱安多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记得,自己本来是要和姐姐们一起去阿尔森湖击败那些入侵者的。
可是……姐姐们去了哪里,自己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水流?
有什么尖锐物在她的右脸划过,粗糙的木质划破皮肤,从残存的形状可以判断这是把木矛——可这又是谁的武器?
她感觉一根柔软的物体攀附上她的右腿,接着是身躯、手臂和颈部。
她又开始下沉了。那几根柔软的树藤(至少她是如此认为)拽着她,不断地向下拉扯最后,她感觉自己的背靠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那东西是插在水底、半埋在淤泥中的棱角分明而又冰冷,像矿石、像水晶。
她本能地抬起头,却看不到水面,也看不见任何光明。目之所及只有黑暗、黑暗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水流不安地开始涌动起来,乱流卷着她不断向上;几道光刺入瞳孔,刺痛了她的眼睛。一根被折断的圆木落入水中,砸入左前方的水面。
不知为何,朵莱安多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几乎快要驱散那片意识中的迷雾。
“我禁止你破坏树木,以森林守护者的名义!”
她本能地喊道。可是在话语脱口而出的下一秒,心中的疑惑便又翻涌上来。
森林守护者……是谁?
“她来自树妖一族?”奥尼尔刚闪过一根来袭的触须,惊讶地问道。“您确定吗?”
“不可能错。”米雅莉回答道,语气里透着肯定。“我是德鲁伊,而且还镇守着纳提林地区,总不至于连本地的森林守护者都认不出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叫朵莱安多,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树妖精。”
“女主人,恕我无知,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眼前的少女毫无生气地低垂着头,两眼黯淡。她身上属于森林守护者的气质好像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只像一个不幸落难的旅人。
朵莱安多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一片模糊中,几道亮光闪过,隐约能分辨出两三个人影,流光般不停地变动。耳边传来无数细小而又不可分辨的杂音,好像是浪花在拍击水面。他们是谁,又在说什么?
“.……德鲁伊……镇守纳提林…….”
“森林……守护者……朵莱安多……”
守护?
忽然,无数记忆冲进朵莱安多的脑海。雪白的天地中,一块刺目的黑斑盘踞在阿尔森湖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生物们涌现在艾森河畔,肆意践踏着雪被下的嫩芽;不久前踏入森林的哨兵们失踪不见,再次出现已是河面上残破的浮尸。
还有最后的……最后的……
紫光从四面八方钻出,令人眼花缭乱。克林维一边躲闪着触手,一边还要提防魔法射线的威胁。这次的攻击比刚才还要猛烈无数倍,看来它是使出真本事了。
每到紫光出现时,晶体上的焦灼痕迹便会轻微地闪烁。如果我能够到那里,或许……克林维对旁边的奥尼尔使了个眼色,躲过横扫而来的触须,跃到晶体的后方。与此同时,奥尼尔抬手释放出一道黑雾。借着阴影的遮蔽,一支破魔箭突然出现,分毫不差地将晶体射穿。
朵莱安多怔怔地愣在原地。无数道光线穿过眼前人的身体,刚才还将长矛刺进敌人身体的战士就这么倒下了,被黑光洞穿、撕碎。
“姐姐!”
朵莱安多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那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撕裂感,好像被刺穿的人是她。然而还来不及说出什么,她便眼前一黑。冰冷的湖水灌入七窍,那把木矛的矛头崩断下来,没落地沉入水底,嘲笑着她无用的愤怒。
那是……她最后的回忆。
一道凛冽的寒光从耳边掠过,将所到之处的黑暗统统击碎。顷刻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几道黑影慌乱地躲闪着。但随着黑暗一点一点碎掉,它们也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地 。它们像是想到什么,不断地往朵莱安多身边靠拢。奇怪的声音在周围盘旋。
“放弃吧……”
“放弃吧…….”
放弃?
“是的,你已经一无所有。”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回应道。
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可是我本来有什么呢?卡姆索拉森林、动物们、古树。还有……姐姐。
朵莱安多清醒了,慢慢睁开双眼。
夺走了这一切的,是你们。
伴着拒绝,最后一丝黑影也哀嚎着消失殆尽。
“…….你还好吧?”
朵莱安多听见有人叫她。这个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但仔细回忆起来,又似乎完全没有印象。她试着挪动手臂,却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
“.…..洁拉阁下,她醒了。”
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了,是低沉而沙哑的男声。
就在朵莱安多想要回应时,另一个人加入了谈话。她的声音更加清亮,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令人安心:“.……我注意到了。啊,树妖精小姐,你的伤还没好,请不要活动手臂。”
一片朦胧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是刚才说话的女人。她正在检查朵莱安多的状况。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一阵掀动布帘的声音。伴着一束阳光,一个人走进帐篷,在朵莱安多的卧榻前坐下,亚麻布长袍上的纹样说明她是一名德鲁伊。
“唔,那就应该没问题了。”和旁边的女人交谈后,德鲁伊如此说道。她举起法杖,轻声念出咒语,一阵绿色荧光倏地冒出来,钻入朵莱安多右肩上的伤口处。那道裂口上残存的黑色粘液瞬间被消解,变成普通的淤泥滴落下来;原本外翻的红色嫩肉也停止流血,开始结痂。
“你之前被那些触手当做培植污染源的苗床,它们在你的右肩上埋入了这个。”
德鲁伊从一边拿过一块白色晶体。它们看起来和湖中的污染之源如出一辙,只是颜色更黯淡,烧灼痕迹更少些,边缘带有一圈晕影而已。上面已经长出几块更小的晶体,白色的尖头直直地朝上,大有进一步生长壮大的趋势。
朵莱安多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如果没有被他们一行人所救,新的污染之源应该已经从她身体上破茧而出,吸收掉她所有的力量了。
看到她写在脸上的恐惧,德鲁伊笑了笑,温柔地安慰她:“不过这块邪恶的晶体已经被净化掉,不会在产生污染了。瞧,”她用法杖轻轻地敲了它几下。“它现在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不过我们还是会把它带回卡姆索拉进行进一步处理,防止它再出现什么意外。”
好吧。朵莱安多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这位女士看起来非常面熟,朵莱安多对她的印象远比其他几人深刻的多,她敢确信自己在今天以前的什么时候见过她。
“女士,请问您是谁?我总感觉认识您……”
“我是米雅莉·语月,现任纳提林德鲁伊,以前跟老师学习的时候曾和你的族人们相处过一段时间。说起来,我对你还有印象呢,朵莱安多小姐。”
“原来您是奥雷迪尔的学生。不过他怎么了?我记得他曾经说要在纳提林终老余生的。”
说到这里,米雅莉面露遗憾,叹了口气:“老师年事已高,本来不想再次出山,但这两年与魔族的战争愈演愈烈,北方边境也屡屡告急,必须有能镇住全场的人坐镇。”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师现在是北方大德鲁伊。”
“我相信奥雷迪尔阁下的能力,不久他应该就能回来了。”听到奥雷迪尔没有出现意外,朵莱安多才放心。
“嗯。”
米雅莉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包括森林目前的状况、他们的来意等——朵莱安多才知道刚才那位女士就是大名鼎鼎的“圣银贤者”洁拉·莱莫斯。米雅莉又向她一一介绍了队伍里的同伴,包括不在场的游侠克林维。
“原来奥雷迪尔有子嗣……?我们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克林维是养子啦,他是在十几年前被纳提林的自然圣所发现的。“
米雅莉突然压低声音。”——据说那天老师在与自然沟通时,荒野的动物巨灵们突然显灵,告诉他了一个神秘的预言,之后克林维就被他收养了。不过,老师从来不肯和我讲预言的内容——”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叫我?”
克林维掀开门帘,一脸疑惑地走进帐篷。对于精灵男性来说,五尺七寸就已经算高个子,但克林维却有足足六尺多高,这让他不得不在帐篷里略微附身。
“没什么啦,没什么啦。”
“真的吗?”
“是的,是的。好了,朵莱安多小姐,你赶紧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污染的吧。”
一提到这件事,原本还好好的朵莱安多突然脸色一变,嘴角的笑意骤然收紧,双眼短暂地失神,眼皮耷拉下来。看来这件事对她打击不小。
但皱眉思索片刻后,她还是开口了。
“这件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去年的丰禳之月初,女皇节的时候。”朵莱安多开始自己的讲述——
在丰禳之月的最后一天时,森林里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他是一位白精灵,自称诺罗·坦尼伯罗萨,是来此进行研究的法师。”
虽然长年居住在城市里的白精灵们很少会主动来到野外,他身上的气息也有些不对劲,但朵莱安多的姐姐托莱特——树妖精们的领袖——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毕竟,法师们通常都有点神经质,况且他当时非常的谦和,没有像大部分白精灵一样对自然缺少敬畏,或许只是长期蜗居在实验室里让他变得比较阴郁罢了。至于他缠满半张脸的绷带,可能只是为了挡住某处伤疤吧。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越来越……诡异。经常有森林生物在各种地方发现疑似试剂结晶的东西,不过曼罗一概宣称那是他用来调查森林状况的侦测水晶,即使那上面的邪祟气息非常浓重;阿尔森湖不知道为何多出来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鱼类,诺罗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也许只是鱼群迁徙带来的正常现象;一只鸟妖还曾经在他的小屋后院发现过生物残肢。“那些东西似乎还保持着活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它这么说道。
最后,忍手不了的森林居民们终于打算将他赶出去,他却抢先一步自己消失了。托莱特带着树妖精们排查了原来发现异常状况的地方,发现一切已经变回原样,侦测法术也未显示异常,大家就当这件事过去了。
他们本来以为森林又恢复了宁静,但一切都远没结束。
三周前,诺罗又出现在森林中。那时的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瘦削得多,两只眼睛几乎塌陷成枯井,散发出更浓重的邪恶气息,并像死人一样用绷带缠住全身,像是在故意遮蔽什么。
这时,托莱特才发现他的绷带下面可能埋藏着什么秘密。她摸清了诺罗的行动轨迹,埋伏好藤蔓,趁他在湖滨停留时将他制服。托莱特揭下他的绷带,发现了意外的东西——魔纹。
是的,他身上布满只有魔族才有的扭曲焦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似乎是在最近才出现的,还没有完全愈合,散发着烧焦的气息。除此之外,他的发间还多出了一对羊角,因为卷曲成扁平状而被长发很好地遮蔽起来。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唔,大概,是他们打了一架?然后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拽到了湖里…….接着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米雅莉拿出之前的分析笔记和那一小片水晶样本,皱起了眉头.魔纹,羊角,还有污染之源的魔族气息——这一切都在验证着她之前的猜想。
可一个白精灵是怎么和这一切扯上关系的?
填坑中,未完待续